金銮殿内落针可闻,傅云夕想起上次与宇文长安一同觐见时,后者暗示他澹州商会有异,他当宇文长安只是听闻些暗信,没想到竟然查的那么深。
澹州商船云集,贸易繁盛,多少乌纱在此染过腥膻,此间利益盘根错节,多年来无人敢动。内阁一派本欲用私德不修参倒宇文长安,岂料竟被他借势掀开澹州这潭浑水,如此,其京察之权恐怕更加难以撼动。
昭熙帝合上账册,视线一一扫过在殿中朝臣,最终落在户部尚书脸上。
按理说,此案该交由户部核查账目,但李存简这人过于谨慎,遇大事易瞻前顾后。澹州一案错综复杂,以他的性子,恐难以在各方压力下坚持彻查,反倒可能被人拿捏。
他轻叩扶手,缓缓开口:“京察在即,都察院分身乏术,着户部与都察院共查此案。”
他略一停顿,语气转冷:“朕要的,是水落石出。”
户部尚书出列,与宇文长安躬身长揖:“臣等遵旨。”
两人刚起身,工部右侍郎李廷突然出列。
“皇上!臣要参宇文长安行事不公!去岁考察南首隶时,对某些官员格外宽容,其中必有蹊跷!”
这是内阁的第二波攻势,既然道德指控难以奏效,那就质疑宇文长安京察不公。
宇文长安早有准备:“李大人所指,可是下官对苏州知府王守仁的考评?”
李廷机一愣,显然没料到宇文长安会主动提及。
“王守仁在任期间,苏州府库银亏空十万两,但经查实,其中八万两是被前任知府挪用,此事有户部存档为证,下官若因亏空就将其评为下等,才是真正的不公。”
李廷机还要争辩,陆方却不着痕迹地抬手制止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。
“宇文大人果然明察秋毫,不过——”他话锋一转:“老臣听闻,扬州知府张清的考评却是上等,而此人似乎与宇文大人有些渊源?”
宇文长安神色不变:“阁老所言不差,张清与下官确有同窗之谊,但下官给他的考评是‘勤勉有余,魄力不足’,仅列中等偏上,何来上等之说?”
他转向御座,行礼道:“皇上若不信,即可调阅都察院存档。”
陆方不慌不忙:“倒是老臣记岔了,不过近日有武林人士意图行刺傅大人,不知宇文大人可知?”
殿内顿时一片哗然,宇文长安面色如常,心中却是一震,这事发生在两日前,陆方的消息竟如此灵通。
昭熙帝平静的眸子突然泛冷:“傅爱卿,可有此事?”
“确有此事。”傅云夕出列接道,“臣那夜归途中遇刺,观其招式,确是武林路数。”
陆方意味深长地看着宇文长安:“宇文大人负责朝廷与武林盟约,不知对此有何看法?”
这一问极其刁钻,若宇文长安推说不知,便是失职若承认知情不报,更是大罪。
昭熙帝也看了过来。
“臣正欲上奏。”宇文长安执笏行礼,“经查,那刺客出自幽冥录,此乃近年新兴杀手组织,行事不分武林朝堂,唯利是图,臣己致书武林盟,言明此事。”
陆方不依不饶:“可终究动用了武林中人,难保不会出现前任武林盟之事。”
宇文长安脸色骤然一沉,殿内气氛顿时剑拔弩张。
众大臣互相交换着眼色,都在权衡该站哪边,如今吏部势微,铨选之权尽归内阁,但都察院也不遑多让,总掌监察,宇文长安又深得圣心。
左行厂一案中,陆方与宇文长安曾短暂联手,如今翻脸,谁胜谁负尚未可知。
晃荡的玉珠后,昭熙帝眼神晦暗,缓慢地转动起玉扳指,不知在想什么。
就在此时,钦天监监正突然出列:“陛下,臣有要事启奏。”
“钦天监连日观测,今冬气候异常,不仅北方连降暴雪,就连江南各地也纷纷奏报罕见大雪,臣恐来年春汛成灾,请即早作防备。”
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满朝文武都为之一愣。
陆方眼中闪过一丝恼怒,但面对天灾之说,也不好反对。
“皇上,防汛之事固然紧要,然京察乃吏治根本,亦不可轻忽。”他拱手奏道,“宇文大人既要主持京察,又要彻查澹州一案,更兼武林事务缠身,恐分身乏术,老臣以为,既然吏部涉案未清,京察之事不妨暂缓,待诸事分明,再行考课,方为稳妥。”
宇文长安心知陆方在以退为进,若京察暂缓,待风波平息后,内阁必会设法插手其中。
“阁老忧心国事,其情可鉴,然天灾当前,若仍执着于朝堂之争,恐非人臣之道。”他转向昭熙帝,语气沉缓却掷地有声,“皇上,天象示警,民生为重,臣请先行议定防汛之策,再论其他。”
“宇文卿说得极是。”昭熙帝把突然似笑非笑地扫过群臣,“不过一桩风流韵事,诸位爱卿竟能闹上半个时辰,朕看你们争得这般起劲,倒比那勾栏瓦舍里的戏文还热闹三分。”
这话说得轻飘飘的,却让满朝文武顿时噤若寒蝉。
昭熙帝话中意思,竟是将都察院和内阁各打了五十大板。
“宇文卿今年西十了吧?”昭熙帝突然问道。
宇文长安闻言一愣,答道:“回陛下,臣今年西十有二。”
“是该成家了。”昭熙帝意味深长地扫过垂首的庄仕洋,“庄家那丫头先前礼部那事做的不错,庄爱卿,朕来做这个媒如何?”
庄仕洋浑身一颤,慌忙出列跪伏:“陛下…陛下圣明。”
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惶恐。
昭熙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,竟是要将这桩丑闻化作佳话,满朝文武无不暗叹宇文长安圣眷优渥,却不知这并非皇恩浩荡,而是一道无声的警诫。
宇文长安孑然立于朝堂,无妻无子,无门无派,昭熙帝既以他为心腹肱骨,又视他为心腹大患。
最信任的是这柄剑,最忌惮的,却也是这柄随时可能反噬的利刃。
对方明明抓着他最大的把柄,却仍不放心。
宇文长安当即撩袍跪地:“皇上明鉴,臣与庄家三小姐仅为查案……”
“就这么定了。”昭熙帝一锤定音,宇文长安僵在原地,“左都御史宇文长安忠勤体国,当择良配,庄氏寒雁温婉贤淑,堪为佳偶,念其刚归宗不久,需尽孝道,着三个月后完婚。”
他顿了顿,意味深长地补充道:“至于京察还是交由都察院负责,陆阁老年事己高,就不必为此操劳了。”
陆方深深俯首,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:“老臣,领旨。”
退朝的钟鼓自端门沉沉撞来,鎏金殿门缓缓洞开,文武百官如潮水般涌出,唯有宇文长安的绯色官服静如礁石,立与殿中。
他望着前方被人群簇拥的庄仕洋,恭维道喜声此起彼伏,后者诚惶诚恐的谄媚姿态,让他的喉间泛起一丝苦涩。
昨夜严辞回绝阮惜文时掷地有声的承诺犹在耳畔,今晨这一纸赐婚便如铁幕般压下所有转圜余地,他想起与庄寒雁说的最后一句话,简简单单的“信我”二字,此刻却化作最尖锐的讽刺刺在心头。
他非但未能斩断她的束缚,反而还让她成为了帝王手中的枷锁。
指节在绯色官袍下渐渐泛白,久违的自厌混合苦涩自胃里漫上胸腔,堵的呼吸停滞。
三个月。
宇文长安在心底默念这个期限,竟有了丝欣慰,这个时间与承诺给惜文的时间一样,倒像是上天垂怜一般。
“宦海风波,翻覆莫测。”陆方不知何时己立于身侧,“当年在翰林院讲筵初见时,老夫说的第一句话。”
宇文长安目光微沉,翰林院的青砖黛瓦忽在眼前浮现。
“首辅大人记性甚佳。”他的声音混着晨间的风,沉稳得听不出波澜,“可惜下官当年愚钝,至今才悟透其中三昧。”
“还记得你初入翰林时,杨首辅言你‘昆山玉片,桂林一枝’,所有人都以为你会成为文渊阁的掌舵人,谁能想到,最后你却变成了挥向内阁最好的那把刀。”
宇文长安呼吸一滞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雨夜,自己亲手查办的第一个大案,就是文渊阁的门生。
他终于望向这个曾经亦师亦友的老人,轻叹:“这朝堂之上,杨首辅期待的骨鲠之臣,或许……本就是另一种模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