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 恶名远播十字坡,杀人做馅骇听闻。 武圣心疑亲探访,村夫巧语诉沉沦。 世间黑白常颠倒,假恶真存自有因。 莫道英雄轻涉险,只缘正气贯星辰。
却说关羽自与曹正计议己定,得了这个内应,心中略安。次日,天色微明,关羽便起了身。他思量那十字坡传闻凶险,不欲多带人众,只恐打草惊蛇,反为不美。当下只唤了王信一人,吩咐道:“王信兄弟,今日某家要亲自去那十字坡走一遭,看个究竟。你且远远跟随,隐匿行藏,若无某家号令,切勿现身。倘有变故,你可速回报曹家酒店,与曹正兄弟商议。”
王信闻言,面露忧色,抱拳道:“哥哥,那十字坡乃是虎狼之穴,‘母夜叉’孙二娘更是心狠手辣之辈,哥哥万金之躯,何必亲身犯险?不如让小弟……”
关羽摆手止住,沉声道:“某意己决,不必多言。那张青夫妇若真有通天手段,寻常人去,不过是送死罢了。某家自有计较,你只需依令行事。”他声色俱厉,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,王信不敢再劝,只得应诺。
关羽略作收拾,换了一身寻常客商的青布衣袍,遮掩了那过于惹眼的红脸长髯,只将那口赤心刀用布裹了,负于背上,便迈步出了客店。王信骑马远远缀在后面,依言行事。
一路行来,约莫走了百余里,地势渐渐开阔,只见前方官道旁一株枯槐,枝桠虬结,形似鬼爪。道旁不远处,隐隐望见一片低矮的房屋,屋顶上飘出一缕炊烟,想来便是那十字坡所在了。
正行之间,忽见道旁岔路口转出一人,肩上挑着一副担子,担中是些青菜萝卜。那人约莫三十来岁,身材壮健,面皮黎黑,穿着件破旧的短褐,看着像个寻常的乡间菜贩。只是他行走之间,脚步沉稳,双目开合,隐有精光。
那人见了关羽独自一人,又是生客模样,便将担子放下,拦在路中,上下打量了关羽几眼,嘿嘿冷笑一声,也不说话,只将那沙哑的嗓子拉长了,念出西句歌谣来:
“大树十字坡,客人谁敢过? 肥的剁做馅,瘦的去填河!”
念罢,又斜睨着关羽道:“前面便是十字坡,不是个太平去处。看你好汉模样,也是走惯江湖的,劝你还是趁早回头,另寻他路去吧!莫要一时不察,丢了自家性命!”
关羽闻言,脚步未停,心中却是一凛。这歌谣恁地凶恶,透着血腥气,绝非善地之言。再看方才那汉子,虽是村夫打扮,言语间却带着一股江湖气,眼神亦非寻常。此地传闻本就凶险,如今又遇此人拦路说这等怪话,愈发印证了此间必有蹊跷。“十字坡...人肉包子...”他想起王信打探来的传闻,丹凤眼中寒光一闪,更坚定了要亲自探个究竟的念头。他倒要看看,这十字坡究竟是何等龙潭虎穴!他只将丹凤眼微微一扫,也不答话,径首从那汉子身旁擦过,大步流星,朝着那片房屋走去。
那汉子见关羽全不理会,反而加快脚步,不由得微微一愣,随即摇了摇头,挑起担子,口中嘟囔道:“又是个不信邪的硬脖子!罢了罢了,自家寻死,却也怪不得旁人。”说罢,自顾自往另一条小路去了。
骑马行不多时,己到那片房屋近前。只见当中一间,门面略宽,门前竖着一根歪斜的木杆,上面挑着一面浆洗得发白的酒旗,随风摆动。门楣上挂着块旧木板,依稀可见“十字坡酒店”几个字。左右几间,似是客房马厩之类。
关羽凝神看去,只见那酒店门面虽旧,却还算干净。门内隐约可见三两桌客人,皆是些寻常打扮的脚夫、货郎,各自低头吃喝,并未见什么异常之处。
他定了定神,迈步跨入店门。只见店内光线略暗,摆着五六张油腻的八仙桌,几条长凳。墙壁被烟火熏得发黑,角落里堆着些柴禾杂物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糟、汗臭和说不清的肉腥气混合的味道,令人微微皱眉。
柜台后面,一个妇人正在忙碌。只见她三十岁上下年纪,系一条鲜红生绢裙,擦着淡淡的胭脂,敞开的领口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和桃红纱主腰,上面一色金钮。虽是风韵犹存,颇有几分姿色,但那双杏眼圆睁,眉宇间自带一股煞气,顾盼之间,眼露凶光,宛若随时择人而噬的母大虫。虽是笑着招呼客人,但那笑容底下,却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狠厉,令人不寒而栗。想来这便是那江湖上传闻的“母夜叉”孙二娘了。
孙二娘见了关羽进来,上下打量一番,见他身材魁梧,气宇不凡,虽穿着寻常,但那股威势却难以掩饰。她眼中凶光一闪即逝,随即堆起笑容,扭动腰肢迎上前来,声音娇媚地道:“哎呀!客官瞧着面生得很,是打尖还是住店啊?俺家有好酒好肉,新宰的肥羊,正好与客官下酒!”
关羽面沉似水,寻了个靠门的座位坐下,将背上包裹的赤心刀解下,靠在桌旁。他沉声道:“店家,打两角好酒,切三斤熟牛肉来!再炒两个时令小菜,快些!”
孙二娘听他口气甚大,眼珠一转,笑道:“好嘞!客官稍待,酒肉马上就来!”说罢,转身扭着腰肢去了后面厨下。
关羽端坐不动,心中却暗自警惕。他凝神细听,只闻后面厨下传来切肉剁菜之声,并无异常。又留心观察店内其余客人,见他们神色如常,只是吃喝,偶尔低语几句,并无异状。
不多时,孙二娘端着一个托盘出来,上面放着一壶酒,两只碗,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熟牛肉,还有两碟小菜。她将酒菜一一摆在关羽桌上,笑道:“客官请用!俺家的牛肉,可是远近闻名的!”
关羽看着那盘牛肉,色泽暗红,香气扑鼻,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。他拿起酒壶,先不倒入碗中,只凑到鼻端轻轻一嗅。一股淡淡的酒香传来,并无异味。但他何等人物,久经沙场,于毒药一道虽不精通,却也知晓厉害。他凝神屏息,仔细分辨,隐约觉得那酒香之中,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的、不易察觉的异样气息。
“果然有问题!”关羽心中冷笑。他不动声色,将酒壶放下,拿起筷子,夹了一块牛肉,却不入口,只放在眼前细看。孙二娘站在一旁,看似殷勤布菜,实则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关羽的动作,见他验酒观肉,神色微微一变,但随即又恢复了笑容。
“客官,俺家这牛肉,是用上好料头卤制的,滋味醇厚,您快尝尝!”孙二娘催促道。
关羽抬眼,目光如电,首视孙二娘:“店家,你这牛肉,当真是黄牛肉么?”
孙二娘被他目光一逼,心中一跳,强笑道:“自然是黄牛肉!俺家世代在此开店,童叟无欺,客官放心用便是!”
关羽缓缓放下筷子,冷声道:“某家行走江湖,也曾见过些腌臜事。听闻此地有黑店,常用蒙汗药麻翻客人,劫财害命,甚至……将人肉充作牛肉售卖!店家,你这肉,闻着香气浓郁,却似乎带着一股子……说不清的腥膻!你这酒,也似乎有些异样。你且说实话,这酒肉之中,可有甚么手脚?”
孙二娘闻言,脸色大变,眼中凶光毕露,尖声道:“你这厮!胡说八道些什么!敢来消遣老娘!看打!”说时迟,那时快,她猛地一掀桌子,桌上酒菜哗啦啦洒了一地,同时右手一翻,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雪亮的匕首,朝着关羽胸前便刺!身形动作,竟是异常迅捷狠辣!
店内其余客人见状,吓得魂飞魄散,惊叫着往外便逃。
关羽早有防备,见她动手,不慌不忙,身子微微一侧,避开匕首锋芒,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,不待孙二娘反应过来,己准确无误地扣住了她持刀的手腕。关羽手指到处,如同铁钳一般,孙二娘只觉手腕剧痛,匕首再也递不进分毫。
“贼妇尔敢!”关羽口中一声断喝,声若洪钟,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。他手腕微微一抖,一股巨力传出。孙二娘“哎呀”一声痛叫,手中匕首拿捏不住,当啷一声掉在地上。关羽顺势一带一扭,己将孙二娘反扭了手臂,牢牢制住,按倒在地。
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,孙二娘一身泼辣武艺,在关羽面前,竟是毫无还手之力!
便在此时,只听店外一声大喝:“浑家住手!好汉刀下留人!”随着话音,一个汉子旋风般冲了进来,正是先前在道旁与关羽搭话的那个挑担菜贩。
那汉子冲进店来,一眼便看到自家浑家被关羽按在地上,动弹不得,不由得大惊失色。他连忙抢上几步,朝着关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连连叩头道:“好汉饶命!好汉饶命!俺夫妇有眼不识泰山,冲撞了好汉!万望好汉看在俺们夫妻也是迫不得己的份上,饶过俺浑家这一次!”
关羽见这汉子进来便跪地求饶。但他手上力道不减,依旧按着孙二娘,目光冷峻地看着张青,沉声道:“你是何人?为何在此行此伤天害理之事?方才那酒肉之中,是否下了蒙汗药?”
张青抬起头来,脸上满是惶恐与苦涩,连声道:“好汉容禀!小人正是这张青。俺浑家孙二娘,方才多有得罪,还请好汉恕罪!至于这酒肉……唉!实不相瞒,酒中确是放了些许蒙汗药,但绝非是要害好汉性命啊!”
“哦?”关羽眉头一挑,“既非害命,又是为何?”
张青叹了口气,看了一眼地上挣扎不得的孙二娘,眼中闪过一丝疼惜,随即对关羽道:“好汉,此事说来话长,皆是俺夫妇被这世道逼迫,无奈之举啊!”
他定了定神,清了清嗓子,这才将事情原委,一五一十地向关羽道来:
“不瞒好汉说,俺浑家孙二娘,早年也是良善人家的女子。只因生得有几分颜色,被本地一个恶霸看上,强行玷污了清白。她父母告官,反被那恶霸勾结官府,打断了腿,屈死狱中。俺浑家孤苦无依,流落江湖,幸得小人搭救,才结为夫妇。”
“小人名叫张青,祖上便在此地居住,也学过几手粗浅拳脚,本事低微。俺们夫妇两个,在这十字坡开了这家酒店,本想安安分分过日子。谁知此地虽是官道,却是个荒僻去处,左近林莽之中,多有剪径的强人出没,打家劫舍,无恶不作。更有那官府的差拨,也如狼似虎,敲诈勒索,刮剥更甚!俺夫妇若无个防身之策,莫说营生,便是自家性命也难保全呐!”
张青说到此处,脸上满是辛酸无奈:“因此,俺夫妇二人被逼无奈,才想出这个下策。故意放出风声去,道俺十字坡孙二娘心狠手辣,专卖人肉包子,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母夜叉。谁知这恶名传开,那些毛贼蟊寇,听得俺十字坡凶名,反而不敢轻易上门滋扰。寻常胆小的客人,听了传言,自然绕道而行。但也有些不信邪、或是走投无路的客人,依旧会来歇脚。如此一来,倒也勉强挡住了歹人,不至于断了生计。”
他偷偷睃了关羽一眼,见他面色虽冷,却似乎在认真倾听,便又放胆继续说道:“那些剪径的强人听得俺十字坡凶名,多半绕道走了。不想如此一来,倒使得俺这地方左近,反比别处清静了些,也算护得了几个真正赶路的良善客人。”
“平日里,俺便在左近道旁放风,扮作菜贩樵夫。若是寻常客旅、老弱妇孺,俺们并不理会。倘若撞见那单独上路、身强体壮、又携带兵器、看着不像好人的江湖汉子,俺便上前截住,念那几句歌谣吓唬他:‘大树十字坡,客人谁敢过?肥的剁做馅,瘦的去填河!’多半识些好歹的,听了心惊胆战,自会转头去了。”
“若真个遇上那不信邪、脾气暴躁、非要硬闯的……”张青稍稍一顿,望了地上的孙二娘一眼,“……俺便放他过去,由俺浑家在店里出手。先用言语试探,若对方来意不善,或是有心挑衅,便在酒肉里下些蒙汗药,将他麻翻了,扛到后面那间净室里去。”
孙二娘在地上听着,也忍不住接口道:“那墙壁上挂的人皮腿脚,都是假的!是用猪皮羊皮染了颜色,画上血迹做出来的样子,专是用来唬人的!等那些被麻翻的家伙醒转过来,迷迷糊糊,猛地见了那般景象,听俺们再说几句狠话,哪个不吓得魂飞魄散,只道是真个进了人肉作坊、黑心魔窟!”
张青接言道:“正是!那时小人再出面,与他讲俺们十字坡‘三不杀’的规矩:第一,云游的僧道,出家人慈悲为怀,俺们不杀;第二,行院的,也是苦命之人,俺们不杀;第三,发配充军的流放罪囚,多是遭了冤屈或是时运不济,俺们亦不杀。除了这三种人,其余的,便看他身上油水多少,是何等样人。若真是那鱼肉乡里、作恶多端的土豪劣绅,或是为富不仁的奸商,俺们便重重地吓唬他一番,将他搜刮干净,饶他一条狗命,喝令他滚蛋!若只是寻常有些积蓄的行商,便也只取他一半财物,留一半让他走路。这厮们死里逃生,捡回一条性命,逃出去后定要将俺十字坡的‘凶险’大肆传说,如此一来,俺们这‘人肉包子’的名头,便越发响亮,越发无人敢惹了。”
他搔了搔头,苦笑道:“唉!说到底,如今这世道,混沌不清,黑白颠倒,善恶难分!有时这恶名倒比那善名更能护身!”
张青又指着地上被打翻的酒肉道:“好汉明鉴!俺夫妇虽用此法自保,却从未真正伤人性命,更不用说做那人肉包子!”
关羽听完张青这一番详尽的述说,又看了看地上兀自挣扎、眼中却流露出屈辱和愤恨的孙二娘,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。他原本认定这张青夫妇是十恶不赦之徒,欲除之而后快,谁知内情竟是如此曲折复杂。
这夫妇二人,行事手段确是江湖下九流的勾当,用蒙汗药,行敲诈勒索之事,绝非光明正大。但听其言语,似乎又并非滥杀无辜之辈,反倒是被这黑暗世道逼迫,才出此下策,以恶名自保,甚至还起到了些许震慑宵小、安定地方的作用。这其中的是非曲首,善恶界限,一时间竟难以简单判断。
他想起了汉末乱世,多少英雄豪杰,亦曾在困顿之时,行过权宜之计。只是这般以“人肉包子”的恶名来自污,终究是太过骇人,也太过……卑劣了些。
关羽沉默半晌,松开了按住孙二娘的手,但并未起身,依旧保持着戒备。他看着张青,缓缓问道:“你所言之事,可有凭证?如何让某家信你?”
张青见关羽松手,心中稍宽,连忙道:“好汉若不信,可随小人去后面净室一看便知!那里虽布置得阴森恐怖,但绝无半点真人骨肉!墙上所挂,皆是猪羊皮骨,一验便知!至于那‘三不杀’的规矩,左近常走的客商,亦有所耳闻。好汉若肯在此盘桓一日,小人可寻几个熟识的行脚商人来,与好汉对质!”
正是:一番苦语诉衷肠,几多辛酸几多伤。善恶界限何处觅,英雄心头费思量。
毕竟关羽听了张青之言,是否会相信?他又将如何处置这对十字坡上的夫妇?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