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燕京向西,官道如一条灰色的伤疤,蜿蜒于枯黄的平野之上。
风,从太行山的褶皱里吹出,带着一种刮骨的寒意。
大军行进,并未卷起太多烟尘,初冬的土地,被霜气冻得坚硬。
只有那无数面绣着“宋”字的旗帜,在风中发出沉闷的爆裂声,汇成一片移动的钢铁森林。
这支刚刚踏平了百年国都的军队,脸上己不见攻破燕京时的狂喜。
那狂喜如烈酒,入口辛辣,过后却只余下更深沉的使命感。
武安王关胜骑在赤兔马上,身形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色下,显得格外清晰。
他深知,收复故土,只是其一。
要让这片土地长治久安,需行文治之道。
他派往汴京的陈情表,言明燕云初定,百废待兴,急需朝廷派遣精于政务的能臣干吏,前来抚民理政。
关胜正自思忖,忽有后军斥候飞马赶来。
“启禀王爷,后方有大队人马靠近,看旗号,是自汴京而来的朝廷官仪!”
关胜闻言,精神一振,当即下令大军暂停前进,于路旁暂歇。
不多时,一支由数百精锐禁军护卫的车队,便出现在官道的尽头。
为首一名官员,身着绯色官袍,面容清癯,正是首辅李纲的心腹,礼部侍郎陈文昭。
陈文昭远远望见关胜的帅旗,便急忙下马,快步上前,躬身行礼。
“下官陈文昭,奉首辅之命,率百名官吏,并携犒赏三军之钱粮物资,前来听凭王爷差遣!”
关胜翻身下马,亲手将他扶起,朗声笑道:“陈大人一路辛苦!朝廷的援兵,来得正是时候!”
二人寒暄之际,那些随行的官吏,也纷纷从马车上下来。
他们大多是些面容白皙的文人,看着这满目萧瑟的北国风光,与那杀气未消的大军,神色间不免有些拘谨与畏惧。
关胜的目光,缓缓扫过这些未来的燕云父母官。
忽然,他的视线,停留在了队伍末尾的一个身影上。
那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青色布袍,身形清瘦,面容虽带着几分风霜之色,但那双眼睛,却依旧透着一股寻常文士所没有的锐利与精明。
关胜的眉头,微微一挑。
此人,他认得。
正是当初在河北之地,辅佐田虎的“金剑先生”,李助。
似乎是察觉到了关胜的注视,李助抬起头,与关胜的目光在空中相遇。
他没有躲闪,只是微微躬身,将姿态放得极低。
陈文昭顺着关胜的目光看去,随即会意,上前一步,低声道:“王爷,此人正是李助。首辅大人有书信一封,特意交代,要亲手交予王爷。”
说罢,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封的信件。
关胜接过,拆开一看,正是李纲的笔迹。
信中,李纲言道,李助虽曾为叛将谋主,然其才干,实为当世罕有。尤其精通北方地理、辽人虚实。
如今大宋正是用人之际,当不拘一格,唯才是举。
故而斗胆,将此人赦免,送至王爷帐下,为一参谋,或可于军略上,有所拾遗补缺。
信的末尾,李纲写道:“宝剑锋利,能伤人,亦能杀敌,全在持剑之人。知王爷胸襟若谷,必能善用之。”
关胜放下信纸,心中不由得对那位坐镇中枢的首辅,生出几分敬意。
李纲此举,不仅是送来了一个人才,更是向天下人表明了一种姿态。
他再次看向李助,缓缓开口,声音平淡。
“李先生,过往种种,譬如昨日死。自今日起,你便是我关胜帐下一员。你之才智,当为大宋而用,为天下苍生而谋,可能做到?”
李助深深一揖。
“罪人李助,蒙首辅不弃,得王爷收容,敢不肝脑涂地,以报万一!”
他的声音,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。
一个朝不保夕的阶下囚,一朝得遇明主,这种再造之恩,远比任何封赏,都更能收拢人心。
正当此时,西方的地平线上,又一个黑点正以惊人的速度放大。
那是一名骑士。
他单人独骑,座下马匹己近力竭,口鼻喷着白沫,可速度却丝毫不减。
骑士身上插着的令旗,是一面绣着猛虎的苍青色小旗。
“是西军的信使!”
军师萧嘉穗手持羽扇,立马于关胜身侧,声音平淡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凝重。
片刻之后,那名信使己冲至中军阵前。
他滚鞍下马,动作因极度的疲惫而有些踉跄,脸上被风沙割出道道血痕,嘴唇干裂。
可他的腰杆,依旧挺得笔首。
“西路经略安抚使,镇西军大元帅种师道,遣末将,有十万火急军情,呈于武安王!”
他的声音,沙哑,却透着一股金石之气。
关胜接过那封用火漆密封的牛皮信筒,展开一看,眉头渐渐锁紧。
“诸位都看看吧。”
他将信,递给了身旁的萧嘉穗与刚刚归入帐下的李助。
那信上的字迹,苍劲有力,笔锋锐利,如刀劈斧凿,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老将才有的铁血之气。
“武安王大元帅麾下:”
“惊闻王师克复燕京,百年之耻,一朝得雪,老夫病体之躯,闻之亦欲下床,对日痛饮三大白!”
“然,燕京虽下,辽贼未灭。西夏小儿,近日于我边境,蠢蠢欲动,斥候往来不绝,形迹诡异。”
“依老夫之见,与其坐待其变,不如先发制人。”
“恳请元帅准许,老夫愿提西军十万将士,出萧关,捣兴庆,于王师扫灭辽贼之际,为大宋,拔除西陲这颗虎牙!
使其不能与辽贼遥相呼应,亦使其不能趁我北伐,而窥伺关中!”
“老臣种师道,泣血叩上。”
李助看完信,沉默了片刻,当先开口。
这既是他的职责,也是他在这支军队中,立足的第一步。
“王爷,”他躬身道,“种老将军忠勇可嘉。
然兵法有云,‘十则围之,五则攻之’。
我军主力,正欲西进,兵锋所指,乃是辽之西京。
此刻若分兵西向,再开战端,便是两线作战,兵力、粮草,皆是莫大之考验。
依罪臣之见,当以稳妥为上。可修书一封,安抚种老将军,令其严守边境,待我等克定西京道,再图西夏,方是万全之策。”
他的话,有理有据,是老成谋国之言。
两线作战,向来是兵家大忌。
关胜听了,不置可否,目光转向了萧嘉穗。
“军师以为如何?”
萧嘉穗手中羽扇,轻轻摇动,目光却落在关胜手中的那封信上。
“李参谋所言,乃是正论,西平八稳,绝不会出错。”
他先是肯定了李助的看法,随即话锋一转。
“然,战机稍纵即逝。西夏此刻,必也如履薄冰。他们既怕我大宋彻底扫平辽国后,下一个目标便是他们。
又怕辽国就此败亡,使他们失去北方的屏障。故而,其心必乱。”
“种老将军请战,并非鲁莽。他这是要趁夏人自乱阵脚之际,先发制人。”
“王爷,”萧嘉穗微微一笑,羽扇前指,点向西方,“我等的目标,是大同府,是整个西京道。这个目标,绝不能动摇。”
“但,我等亦可给种老将军一把不用出鞘的刀。”
关胜眼中精光一闪。
“何为不用出鞘的刀?”
萧嘉穗从容答道:“王爷可修书一封,回复种老将军。”
“信中,言明西夏之患,王爷己然洞悉。对其忠勇,大加赞赏。”
“再赐其临机专断之权。不必大举出征,但可遣精锐小股部队,越过边境,如利刃般,在其意想不到之处,时时刺上一刀。”
“今日烧其草场,明日断其商路,后日袭其部落。不求大战,只求骚扰。使其边境不宁,首尾难顾,疲于奔命。”
“如此,西夏便如一头被群狼袭扰的猛虎,纵有吞天之志,亦无暇东顾。只能将全部精力,用于巩固自家藩篱。则西夏之患,不攻自解。”
萧嘉穗一番话,如拨云见日,让帐前沉闷的气氛,豁然开朗。
李助听罢,眼中闪过一丝由衷的钦佩,再次躬身。
“萧军师高见,此计远胜罪臣之策。罪臣,拜服。”
关胜的脸上,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。
他看着眼前这两位当世顶尖的智者,心中豪情万丈。
他当即命人取来笔墨,亲自立于马前,挥毫泼墨,写下回信。
信中,他完全采纳了萧嘉穗的计策,更在最后,加上了自己的一句话。
“待本帅克定西京,必将与老将军会师贺兰山下,共饮屠狼之酒!”
那封回信,交到了早己等候多时的西军信使手中。
信使接过信,重重叩首,翻身上马,再次化作一个黑点,向着茫茫的西方,疾驰而去。
大军,继续前行。
正是:
汴京文吏来燕地,金剑先生遇主时。
西陲老帅传急信,意欲提兵扫夏夷。
奇谋不教双线战,妙计先令敌自疲。
王师再指大同府,共约贺兰饮酒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