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芽把晾衣绳上的蓝布围裙收进樟木箱时,梅雨正淅淅沥沥地敲着瓦片。箱底躺着半张褪色的西合院房契,蛾子蛀空的边角处,还粘着二十年前离京时带的茉莉香片。小满蹲在门槛捆扎腌菜坛,麻绳缠到第三圈时突然崩断——坛身暗纹不知何时转向了正北,缺口处的补丁泛着北海藻荇的深绿。
"真要走?"叶晓茶挺着孕肚跨进门槛,腕间银镯撞在酸菜坛沿,震落几星盐粒。春芽往坛口塞最后一把雪里蕻,白发丝缠在坛颈处,像极了当年西合院门环上的红绸须。拆迁工地的轰鸣从江心洲传来,惊得晾在竹匾的霉豆腐簌簌落白毛,菌丝在青砖缝里勾出胡同的九曲纹。
周永昌的轮椅卡在厢房阴影里。他中风后的右手突然抽搐,军刺疤在腕间跳成红星号遇险时的电报密码。春芽往他军大衣内袋塞药瓶时,触到块冰凉的玉牌——正面刻着"京西柳荫街28号",背面是产房记录上那个顶针符号的阴刻。
新雨抱着奶娃娃来送行,婴孩襁褓的蓝花布蹭到腌菜坛,坛身忽然泛起低鸣。小满整理工具箱的手一颤,生锈的顶针滚进青砖缝,1997的刻痕卡在砖苔里,竟与西合院房契的骑缝章暗合。吴姐挎着菱角糕撞开院门,油纸包上的红绳突然断裂,糕屑撒成胡同西合院的影壁图。
"带着这个。"叶晓茶爷爷的遗孀递来鱼篓,篾条缝渗出茶渣,在篓底凝成北海的涟漪纹。春芽接过时,篓中突然响起婴儿啼哭——二十年前莉莉安孩子失踪那夜,西合院老井也泛过同样的回声。
月台上,小满数着腌菜坛绑行李。绿皮火车喷出的蒸汽模糊了红星号广告牌,周永昌的轮椅在雾中忽隐忽现,军大衣纽扣反着光,像极了当年西合院门环的铜狮子头。春芽摸出玉牌对站牌,柳荫街三个红字突然渗出血锈,惊得她怀里的腌菜坛发出江涛般的呜咽。
车过长江时,坛沿盐霜开始剥落。春芽蘸着盐水在车窗画西合院的棂花,水痕被夕阳镀成金,映出个穿蓝布衫的少女背影——正是她离京那日,晾在西合院天井的围裙被风鼓起的模样。小满调试收音机的手突然僵住,杂音里传出红星号沉没前的俄语呼叫,混着西合院老座钟的当当声。
夜宿郑州站,春芽在月台买烤红薯。包红薯的旧报纸上,1997年中秋的天气预报栏被油渍圈住,墨迹洇出个顶针状的云图。卖报老头忽然用京腔嘀咕:"柳荫街的老槐树今年开紫花了。"
进京那日沙尘暴正凶。春芽裹紧蓝头巾,腌菜坛在板车上叮当乱响。转过胡同口的瞬间,二十八号门楣上残存的琉璃瓦突然炸裂,蓝釉碎片雨般落下——每片都映着红星号沉船时的浪涛,浪尖托着个襁褓形状的泡沫。
锁眼锈死的铜锁在坛沿一磕就开。院中荒草间,当年埋坛的老井台裂着缝,井绳缠满野葡萄藤。小满打水时,木桶撞到井壁的闷响惊飞群雀,翅羽间抖落的顶针如冰雹砸在腌菜坛上,奏出红星号最后的汽笛长鸣。
西厢房的雕花窗突然自开。春芽抖开霉味扑鼻的被褥,一团蓝影从枕芯窜出——正是她离京那年晾在天井的围裙,补丁针脚里还缠着江心洲的芦苇絮。褥底压着泛黄的《北京晚报》,1997年9月16日的寻人启事栏上,莉莉安孩子的银镯照片旁,印着周永昌年轻时的军装照。
当夜暴雨冲塌耳房。小满清理瓦砾时,铁锹撞到个铁匣。泡烂的俄文日记本里夹着半片蓝蝶胸针,珐琅裂缝渗出靛蓝液体,在西合院青砖上汇成茶山地图——东北角缺失处,正对应着红星号沉没的经纬。
晨光漫过垂花门时,春芽往老井封坛。新腌的雪里蕻压住井底泛起的泡沫,二十八个顶针状的涟漪托着褪色的房契,在井水中慢慢沉向记忆最深处。胡同外传来拆迁队的吆喝,柳荫街的紫槐花突然簌簌而落,每一瓣都印着产房记录本上的血红指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