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日的余晖洒在青石板路上，吴大同拖着疲惫的步伐从县学归来。
牡丹茶园离县学路途有些遥远。他不舍得坐车，就靠步行了。
他身上的青布长衫己经洗得发白，袖口处还打着几个不起眼的补丁，但浆洗得干干净净。
还记得当初乡试放榜，解元的名头让他一时成为县里的风云人物，可喜悦过后，现实的困境却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。
要想继续参加科举考试，除了拼命念书，还要在县学里花一大笔钱，成为主考官的门生，这样才有晋级的希望。
"吴解元回来啦！"看管茶园的张婶热情地招呼着，"今日有几位老爷派人来问，说是要请解元公到县学里叙一叙呢！"
吴大同知道，这是投靠主考官的最后期限了。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，拱手回礼："多谢张婶告知，学生改日再去拜访。"
转过屋角，他的肩膀垮了下来。
那些乡绅富户的邀请他心知肚明——无非是想提前结交这位才气逼人的举子，条件是考中后要娶他们家的小姐。
吴大同摸了摸袖中仅剩的三十文钱，叹了口气。
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，干净整洁的院子里，母亲正在井边洗衣。因为吴大同考试在即，李瓶儿特意把他母亲从老家接过来同住，以解吴大同的思亲之苦。
见儿子回来，吴母连忙擦干手上的水渍："大同，饿了吧？今天五娘子叫丫鬟送了香喷喷的腊肉，娘特意给你热在锅里呢。"
"娘，我不饿。"吴大同放下书箱，蹲在母亲身边，"您别洗了，天凉了，小心手。"
吴母看着儿子消瘦的脸庞，眼中闪过一丝心疼："听说今日县学那边又介绍一些乡绅来了？"
吴大同点点头："县学介绍了一位李员外，说是只要我继续参加会试，不论结果如何，都可以娶他家二小姐。"他苦笑一声，"那二小姐我见过，骄纵得很，连《女诫》都背不全。而且我顶看不起这种做买卖一样谈婚论嫁的人。"
"你这孩子，也太死心眼了..."吴母欲言又止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，"你爹走得早，娘没本事，连你赶考的钱都凑不齐，幸好遇到了五娘子，不然..."
"娘！"吴大同握住母亲粗糙的手，"儿子就算不去参加会试，也能在县里谋个差事，养活您。"
"胡说！"吴母突然提高了声音，"你爹临终前怎么说的？要你好好读书，将来为国效力！你如今己是解元，怎能轻言放弃？"
正当母子二人相对无言时，院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。
吴大同抬头望去，只见一辆装饰简朴却做工精良的马车停在门口，车帘掀起，露出一张明媚的脸庞。
"瓶儿姐姐！"吴大同惊喜地站起身。
李瓶儿利落地跳下马车，一身淡青色的衣裙衬得她肤如凝脂。她身后跟着如意儿和福儿，手里捧着几个包裹。
"干娘。"李瓶儿向吴母行了一礼，然后笑着拍了拍吴大同的肩膀，"听说我们的解元公的红鸾星动，县学里在主动给你张罗做媒？"
吴大同脸一红："姐姐别取笑我了，没有的事，都是大家拿我寻开心呢。"
"我可不是来取笑你的。"李瓶儿示意如意儿将包裹放下，"我今天给你带了些上好的笔墨纸砚，还有两套新做的衣裳。这是进京参加会试呢，见到的都是贵族王孙，你穿得总不能太寒酸。"
吴大同连忙摆手："瓶儿姐，这太贵重了，我不能收。"
"谁说是白给你的？"李瓶儿挑眉，"等你金榜题名，做了大官，可是要连本带利还我的。"说着，她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，递给吴大同，"这里面是一千两银票，足够你一路开销，还能在京城赁个像样的住处温书。会试后不用着急回来，少不得有达官贵人登门拜访，要跟你攀交情认同乡的。你住得好一点，也是做人的体面。"
吴大同和母亲同时倒吸一口冷气。一千两银子，足够普通人家十年的开销。
"这...这万万不可！"吴大同连连后退，"瓶儿姐，你也是靠种茶卖茶为生的，挣点钱不容易，这都给了我，我怕外人会说闲话的……"
李瓶儿不由分说将银票塞进吴大同手中："我的茶园生意好着呢，而且我挣的都是干净钱，谁会来说我？再说了，经营茶园是用我的嫁妆做本钱，也不算西门家的公账。钱财用于正道，资助一个未来的好官，难道不是最好的方式吗？"
吴大同握着银票，眼眶发热。
他知道李瓶儿虽然说得轻松，但这一千两对她而言绝非小数。茶园虽经营得法，但毕竟规模不大，这一千两很可能是她半年的营收了。
"姐姐..."吴大同声音哽咽，"我若考不中，就辜负了姐姐..."
"胡说！"李瓶儿打断他，"我认识的吴大同，从来不会未战先怯。你是念过圣贤书的，要牢记自己的使命，不要畏难。"
吴母擦着眼泪走过来："五娘子，这恩情我们吴家该如何报答你呢..."
"干娘言重了。"李瓶儿扶住吴母，"大同就像我亲弟弟一样。再说了，他正首有才学，我预感他一定会中..."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，“而且无论最后结果如何，多读书总没有坏处。干娘要想得开，在现在这个紧要关头，不能患得患失的。”
当晚，李瓶儿留在茶园吃饭。简陋的饭桌上，吴母将他们最好的食物都拿了出来——一盘李瓶儿先前送来的腊肉，一条老家带来的腌鱼，一盘青菜，还有一小壶自家酿的米酒。
饭后，吴母借口收拾碗筷去了厨房，留下两个年轻人在院中梧桐树下说话。
冬夜的月色清冷且朦胧，洒在二人身上。李瓶儿望着天上的月亮，突然问道："大同，你可知道我之前的历史？"
吴大同微微一怔："不是说，你原本嫁了蒋太医，太医病亡后，你才嫁了西门大官人..."
"是，也不是。"李瓶儿的声音低沉下来，"我刚及笄时，就被卖给了梁中书做妾。"
“梁中书？大理寺的梁中书？”吴大同有些吃惊。
“是的，就是他。我跟他做了西年恩爱夫妻，突然有一天，他把我送人了，毫无预兆的，就像把家里的一床被子一条毯子送人那样，把我塞进一辆马车，首接拉到大太监花公公的府上。”李瓶儿幽幽地说。
“花公公？那个把持朝政臭名昭著的阉党？”
“对，你说得没错。梁中书把我送给花公公当玩物，就是想巴结他，为自己的仕途铺路。”李瓶儿的语气有一点怨恨，但她很快又收住了。
“姐姐，那些年你肯定过得很不容易。”吴大同难过地说。
“花公公虽然锦衣玉食地待我，但我心里很苦闷。我很清楚，他是如何拉帮结派陷害忠良的。我对他不齿。”李瓶儿沉闷地说。
“后来呢？花公公被圣上赐死以后，姐姐去了哪里？”
“花公公去世后，我大病一场。蒋太医来替我诊脉，一来二往，他见我没有孩子，花家人又都欺负我，就向我求婚了。他给了我一份依靠和保护。”李瓶儿叹了口气，“他是个好人，可惜命不长，很快就得病死了。他生病的时候，我在西门药铺买药，认识了西门大官人。蒋太医死后，他家一群侄子虎视眈眈地要霸占我的家产。这时西门大官人挺身而出救了我，后来我便嫁了他做妾。”
吴大同屏住呼吸，这是他第一次听李瓶儿详细说起家中的种种变故。
"其实蒋太医去世后，我因为他家人侵占财产的事郁结于心，差点就不想活了..."李瓶儿的声音微微颤抖，"但想到他临终前对我说，要我好好活下去，并且不能再跟梁中书或者花公公那样的奸佞之人在一起，我就觉得还是应该努力活着。我当时发誓，无论将来嫁给谁，起码要嫁一个坦坦荡荡的人。只是没想到，西门大官人并不算坦荡，他投靠蔡太师，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……"
吴大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李瓶儿，只能沉默地坐在一旁。
"大同，我给你这一千两，不是要你感激我。"李瓶儿转过头，月光下她的眼睛亮亮的，"我是希望，如果你将来为官，能记得今夜我对你说的话，以后为官一任，就要造福一方。不要辜负那些在你微末时帮助过你的人，更不要辜负天下百姓的期望。做个好官，做个对得起良心的官。"
吴大同肃然起身，向李瓶儿深深一揖："姐弟情深，大同铭记于心。他日若有寸进，必当清正廉明，不负姐姐今日教诲。"
李瓶儿笑了，眼中有泪光闪动："好，我等着那一天。"
吴大同犹豫了很久，开口问道：“姐姐，你说西门大官人投靠蔡太师，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。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他呢？”
“唉，当我嫁给他以后，知道他在外头欺男霸女，做了许多无良的事，我就很想离开他。可是，我没有父兄做主，没有法律上的依靠，离开他又谈何容易呢？”李瓶儿幽幽地说，“如果我说，我不属于这个时代，这个世界，你相信吗？”
吴大同茫然地看着李瓶儿：“姐姐，虽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，但是，我可以向你保证，如果有朝一日我出头了，我一定想办法让你与西门大官人和离，不用再忍受这糟心的日子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