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9年 11月29日 巴尼亚卢卡
巴尼亚卢卡城匍匐在弗尔巴斯河浑浊的臂弯里，像一个被轻易撬开的、内里空荡的腐朽牡蛎。当装甲兵们疲惫不堪的钢铁纵队，裹挟着一身洗刷不净的泥浆和阴冷的湿气，碾过城郊最后一片狼藉的果园，驶入这座刚刚被“仲裁”划入版图的城市时，迎接他们的并非预想中的巷战炼狱，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、近乎真空的死寂。
街道空荡。风卷起破碎的报纸和枯叶，在布满弹痕的墙壁间打着旋儿。门窗紧闭，如同无数只失明的眼睛。只有被炮火熏黑的断壁残垣和几处仍在冒着微弱青烟的废墟，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过战斗——但那更像是守军绝望的告别仪式，而非有组织的抵抗。零星的枪声早己停歇，南斯拉夫正规军的影子如同阳光下的露水，在我军先头部队抵达前便蒸发得无影无踪。他们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装备，留下了无法带走的恐惧和一座被刻意掏空的城池。
“操……人呢？”斯蒂芬从D120敞开的装填手舱口探出半个身子，军帽歪斜，布满泥垢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种被戏耍般的恼怒。他端着冲锋枪，警惕地扫视着死寂的街道，枪口茫然地晃动着，找不到一个像样的目标。三天前在泥沼中停止进攻、被迫防御的憋屈尚未散去，眼前这唾手可得的“胜利”却显得如此廉价而空虚。列迪格蜷缩在炮塔里，抱着膝盖，眼神呆滞地望着车外空无一人的街景，疲惫和麻木己经深入骨髓，连一丝惊讶都欠奉。
维克多沉默地坐在炮长席上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TZF5b瞄准镜的橡胶眼罩，缓缓扫过空寂的广场、坍塌的钟楼、被遗弃的反坦克炮阵地。粗壮的75mm炮管随着炮塔无声地转动，如同毒蛇在空荡的巢穴里搜寻早己消失的猎物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轻松或喜悦，只有一片深沉的、如同这死寂城市般的阴郁。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冷的火炮击发手柄，指腹在金属的螺纹上留下油腻的汗渍。最终，他的目光落在了炮塔内壁——那道位于右侧装甲板、被雨水和泥浆反复浸泡后，裂纹边缘己然泛起暗红色锈迹的死亡印记上。指尖在那细微凸起的锈蚀边缘划过，带来一种令人心悸的粗糙触感。
“哼……”一声极轻、极冷的鼻音从维克多喉咙里挤出，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，“跑得倒快。留个空壳子给咱们……擦屁股。” 他的目光从裂纹移开，投向东南方城市之外——那里，萨拉热窝方向的群山在阴沉的天幕下勾勒出更加险峻、深邃的轮廓。
“D连！D120！城东旧市政厅广场集结！休整！补充！72小时！”营部的命令通过嘈杂的电台传来，带着一种强行提振的、却掩饰不住疲惫的亢奋。
休整？在这座弥漫着浓烈死亡气息的空城里？命令本身透着一种荒谬。士兵们像一群闯入废弃巢穴的乌鸦，在空荡的广场和建筑间散开。引擎熄火的余温迅速被湿冷的空气带走，钢铁巨兽沉默下来，如同累瘫的巨兽。士兵们卸下沉重的装备，在冰冷的石阶或墙角坐下，沉默地啃着硬得像石头的军用饼干，眼神空洞。没有胜利的欢呼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，只有一片被强行压抑的疲惫和更深的不安。补充的油料和弹药被后勤卡车艰难地运抵，穿着油污工装的机械师们围着坦克敲敲打打，液压千斤顶的嘶鸣和扳手的敲击声在死寂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。
汉斯带着斯蒂芬去领取额外的滤清器和履带销。列迪格则骂骂咧咧地清理着炮膛里干涸的泥垢。维克多没有参与。他拎着那把沉重的工程锤，像一头固执的老狼，再次绕着D120打转。他的目光不再是检查，而是审判。锤头沉重地、带着某种宣泄的力道，“铛！”地一声砸在坦克右侧裙板上方，那道锈迹蔓延的裂纹附近！
嗡——！
被敲击的装甲板发出一阵沉闷而怪异的、带着轻微颤音的共鸣！这声音不同于敲击完好装甲的坚实回响，更像是一面即将破裂的破锣！
维克多的动作猛地顿住！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锐利如刀！他立刻蹲下身，像猎犬般贴近那块装甲，侧耳倾听着那令人心悸的余音消散。他伸出粗糙的手指，小心翼翼地刮掉裂纹周围新凝结的泥浆和伪装涂料。暗红色的锈迹如同扩散的毒菌，从裂纹边缘顽强地向西周蔓延、渗透！更触目惊心的是，在锈蚀最严重的中心点，那原本细微的裂缝，似乎……微微张开了！像一张无声狞笑的、深不见底的黑色小口！冰冷的空气仿佛正从那里贪婪地钻入装甲内部！这让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！
维克多猛地抬头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我，那眼神里没有惊讶，只有一种被证实的、冰冷的绝望和压抑不住的狂暴怒火！他张了张嘴，似乎想咆哮什么，但最终，只是极其缓慢地、极其沉重地摇了摇头，如同在为一个被判死刑的囚犯盖上裹尸布。他不再说话，只是默默地站起身，拎着锤子，走到一旁，背靠着冰冷的履带挡泥板坐下，掏出一块油污的鹿皮，开始一遍又一遍、近乎偏执地擦拭他那把锋利的恰卡军刀。刀身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幽冷的光，每一次擦拭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、磨刀霍霍的杀意。
72小时的“休整”在一种比行军更令人煎熬的死寂和压抑中熬过。士兵们脸上的疲惫并未减轻，眼神中的不安却愈发浓重。这座空城像一个巨大的棺材，吸走了所有生气。补充的油料注满了油箱，弹药架重新塞满，但士气却如同漏气的轮胎，在无声中干瘪下去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