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9年11月18日 莱巴赫
铅灰色的天幕下，莱巴赫城郊的采石场营地，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声音和色彩。士兵们僵硬在原地，保持着冲向掩体或伏低身体的姿势，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。斯蒂芬半截身子还探在D120坦克的机枪塔外，张着嘴，眼神空洞。列迪格抱着头蜷缩在坦克履带旁，身体筛糠般颤抖。汉斯站在营部帐篷门口，手里捏着的一叠刚译出的电文飘落在泥泞中。
只有风，带着湿冷的、山雨欲来的气息，呜咽着穿过嶙峋的石柱和沉默的坦克阵列。
“呵……”一声极轻、极冷、如同冰层碎裂般的嗤笑，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维克多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从D120坦克尾部的阴影里站了起来。他佝偻的背脊一寸寸挺首，像一柄被强行从生锈剑鞘中拔出的古剑。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，那虚无的平静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燃烧到极致、反而呈现出灰烬般冰冷的死寂。他没有看任何人，只是抬起手，用那粗糙、沾满油污和石粉的手指，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，指向东南方——科切维森林的方向。
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，像是在咀嚼着广播里那些华丽而血腥的词语——“人造国家”、“畸形儿”、“正义之剑”、“不得己的战争”……最终，所有的情绪凝聚成一个无声的口型，清晰而狰狞：
“安——魂——曲——”
轰隆隆——！！！
仿佛是为了回应这无声的诅咒，天际猛地炸开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爆裂的惊雷！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铅灰色的云幕，将整个阴郁的莱巴赫盆地、将营地中那些僵立的士兵、将坦克冰冷的钢铁轮廓、将维克多那如同指向地狱般的手臂，都映照得一片惨白！紧接着，瓢泼大雨如同天空崩塌的棺盖被彻底掀开，亿万颗冰冷沉重的雨点，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，狠狠砸落下来！
哗——！！！
雨水瞬间模糊了视线，砸在钢盔上、装甲板上、泥泞的地面上，发出震耳欲聋的、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般的轰鸣！冰冷的雨水顺着领口灌入，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。
“战斗警报——！！！全营！紧急发动！向指定集结点前进！快！快！快！”营长冯·克莱斯特中校声嘶力竭的咆哮，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雨幕，如同鞭子抽打在每一个僵硬的士兵身上！
死寂的营地瞬间被这咆哮和狂暴的雨声彻底激活！如同按下了一个无形的开关！
呜——！呜——！坦克引擎启动的咆哮声瞬间压过了雷雨！迈巴赫HL 108 TR引擎低沉雄浑的怒吼、萨丁菲亚特柴油机尖锐的嘶鸣、还有更多新抵达部队引擎的轰鸣汇成一片钢铁的咆哮！排气管喷出的浓重黑烟瞬间被暴雨打散、吞噬。
“D120！启动！快！”我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，对着喉麦嘶吼，声音被风雨撕扯得变形。
汉斯如同弹簧般跳进驾驶舱！启动按钮被狠狠按下！引擎盖下传来短暂的沉默，随即是更狂暴的咆哮！车身剧烈一震！维克多像一头被惊醒的暴熊，低吼着撞开舱盖，带着一身雨水和冰冷的杀气钻进炮塔。斯蒂芬连滚带爬地扑进装填手位置。列迪格被斯蒂芬粗暴地拽进车体前部。
履带板疯狂地卷动！搅起粘稠的、如同泥浆沼泽般的烂泥！沉重的西号坦克猛地向前一冲，挣脱泥泞的束缚！冰冷的雨水如同瀑布般从倾斜的装甲板上冲刷而下，瞬间模糊了车长指挥塔的视野。
“驾驶员！打开雨刷！最高档！炮长！保持警戒！装填手！检查弹药防水！”我急促地下令，声音在风雨和引擎的咆哮中显得微弱而急促。
雨刮器在弧形的观察窗前疯狂摆动，勉强刮开一片扇形的视野。营地己是一片钢铁与泥泞的洪流！深灰色的西号坦克、庞大的“蟋蟀”自行火炮、涂着铁十字的半履带车……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的钢铁巨兽，在倾盆大雨和泥泞中咆哮着、挣扎着、相互推挤着，汇成一股混乱而狂暴的洪流，涌向营地出口！萨丁人的灰绿色卡车和火炮牵引车也混杂其中，喇叭声、咒骂声、履带碾压泥浆的噗嗤声、引擎的嘶吼声……所有声音都被淹没在震天动地的暴雨轰鸣中！
混乱！极致的混乱！雨水和泥浆让地面变得如同油脂般湿滑。一辆萨丁的菲亚特卡车在斜坡上失控打滑，横在了路中央，瞬间堵住了后面几辆西号坦克的去路！暴躁的日耳曼坦克兵探出身子，用拳头和污言秽语咆哮着，催促着。萨丁司机手忙脚乱地试图重新发动，车轮却在泥浆中空转，甩起大片的泥浪！
“绕过去！汉斯！从左边野地！注意沟壑！”我嘶吼着。
汉斯猛打方向盘，D120庞大的身躯碾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，车身在湿滑的泥地上剧烈地侧滑，履带卷起的泥浆如同喷泉般溅起数米高！维克多在炮塔里被甩得撞在舱壁上，发出一声闷哼，但他立刻稳住身体，双手死死抓住瞄准镜手柄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被雨水不断冲刷的观察窗，死死盯着前方雨幕中若隐若现的道路和更远处黑沉沉的群山轮廓。
就在我们绕过那辆抛锚的萨丁卡车时，旁边一辆同样在泥泞中挣扎的萨丁王国灰绿色M11/39中型坦克，履带突然在湿滑的陡坡上空转打滑！沉重的车身猛地向后一滑，失控地朝着我们D120的右侧后方撞来！
“右后！汉斯！”维克多冰冷的警告声在耳机里炸响！
汉斯猛踩刹车同时向左猛打方向！D120庞大的车身在泥泞中猛地甩尾！嘎吱——！刺耳的金属刮擦声瞬间穿透雨幕！那辆失控的萨丁坦克侧面装甲狠狠蹭过D120的右侧裙板（Schürzen）！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车身猛地一震！
“操！”维克多和斯蒂芬同时在炮塔里怒骂出声！
我死死抓住指挥塔边缘，才没被甩出去。心脏在胸腔里狂跳！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冷汗流进眼睛，带来一阵刺痛。透过模糊的雨幕，我看到那辆萨丁坦克的驾驶员惊恐地探出头，挥舞着手臂似乎在道歉，但那慌乱的表情在维克多如同要杀人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“继续前进！别管他！”我压下翻腾的怒火，厉声下令。D120重新稳住方向，咆哮着冲出了混乱的营地入口，汇入外面同样混乱、如同末日洪流般的行军纵队。
冰冷的雨水无休止地冲刷着。泥泞的道路在坦克履带和车轮的反复碾压下，迅速变成了深不见底的褐色泥潭。视线被雨幕切割得支离破碎。只能看到前方坦克尾灯在雨水中晕开的、模糊的红色光晕，以及更远处，在铅灰色雨幕和翻滚的泥浆中，如同黑色巨兽般缓缓移动的“蟋蟀”自行火炮那巨大而狰狞的轮廓。它黑洞洞的15厘米炮管指向天空，雨水顺着冰冷的炮身流淌，如同为这场被强行奏响的战争流下的、冰冷的泪水。
维克多沉默地坐在炮长席上。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和胡茬滴落。他不再看外面混乱的洪流，而是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头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炮塔内昏暗的光线，死死盯住了D120右侧——那里，正是刚才被萨丁坦克撞击的位置，也是那道细微裂纹的所在之处！在刚才剧烈的刮擦和震动下，那条被腻子勉强填平的黑色蜈蚣……似乎……变得更长、更深了！雨水正顺着那细微的缝隙，如同贪婪的毒蛇，悄无声息地向装甲内部渗透！
维克多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只有雨水滑落的冰冷痕迹。他抬起手，不是指向炮管，而是用那沾满泥水和油污的、粗糙的食指，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笃定，指向了那条在风雨中无声蔓延的死亡裂痕。
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，在引擎的咆哮、履带的碾压、暴雨的轰鸣以及整个钢铁洪流奔赴地狱的喧嚣中，吐出几个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、冰冷到极点的词语：
“第一……乐章……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