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个月后,产房的无影灯亮得刺眼,南初攥着床栏的手指节发白。第八次宫缩来得比监测仪预测的更凶猛,汗水把颈后的碎发黏成深色溪流,在浅蓝病号服上洇出深浅不一的云纹。
"时太太,我们能看到第一个孩子的头发了。"助产士的声音裹在淡蓝色口罩后,橡胶手套上的反光掠过南初胀红的膝盖。她想要点头,却被新一轮的疼痛掀翻意识,恍惚看见结婚那日时宴被红酒浸湿的白衬衫,也是这样深浅斑驳的纹路。
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接着是金属门被猛力推开的震颤。时宴的西装外套不见踪影,衬衫领口歪斜着露出锁骨下的旧伤疤——那是三年前GT集团绑架案留下的。他握住南初的手时,腕表表盘还凝着十二月冰凉的夜雾。
"茉茉在观察室..."话未说完就被南初的痛呼截断。时宴的手掌瞬间绷紧,婚戒硌得她生疼,就像那年爆炸案里他徒手掰开变形的实验室铁门,掌心嵌着玻璃碴还要捂住她流泪的眼睛。
监测仪突然发出尖锐鸣响。南初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内侧蜿蜒而下,恍惚间分不清是血还是羊水。记忆闪回至茉茉出生那夜,老夫人举着基因报告单闯进产房的场景,消毒水味混着打印机油墨味,在她鼻腔里复苏成具象的恐惧。
"胎盘早剥!准备紧急剖宫产!"主治医师的声音像从深水里传来。时宴的瞳孔猛地收缩,南初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,像吞下某种锋利的金属——那是他少年时看着母亲被推进手术室的眼神,时隔二十年在他眼底重燃成幽蓝的焰。
麻醉面罩压下来的瞬间,南初突然抓住时宴的手腕。他袖口下藏着道新鲜抓痕,是茉茉今早听说要当姐姐时兴奋过头挠的。"名字..."她艰难地翕动嘴唇,氧气面罩蒙上白雾又消散,"叫...小满...和..."
无影灯的光晕染开成模糊的色块。记忆如老式胶片开始倒带:茉茉第一次胎动的午后,时宴隔着羊水与女儿掌心相贴;基因检测仪闪烁的红光里,他砸碎监控探头时说"我的孩子不需要完美";还有昨夜月光下,茉茉偷偷把平安符塞进待产包时,绒布上歪歪扭扭绣着的西颗星星。
"血压下降!"
"准备新生儿抢救台!"
混沌中,南初感觉有冰凉的器械探入身体。时宴的手掌始终扣在她汗湿的额头上,温度透过皮肤渗进颅骨,像那年被困在坍塌的实验室,他用手电筒光圈在墙上画出的银河。
第一声啼哭响起的刹那,手术灯的光晕里炸开万千金星。助产士托着紫红色的婴孩快速擦拭,"男孩,2.8公斤",话音未落,第二个湿漉漉的小身体己滑出创口。
"妹妹肤色发绀!上呼吸机!"
南初在朦胧中听见金属器械碰撞的脆响。时宴的拇指反复她虎口处的旧茧——那是长期握画笔留下的,此刻正在他指腹下微微颤栗。她忽然想起茉茉学步时摔破膝盖,时宴也是这般沉默地按压着纱布,首到血渍在他白衬衫上绽出腊梅。
"时太太,看看哥哥。"包裹着浅蓝襁褓的婴儿被轻轻放在她脸侧。新生儿的皮肤还沾着胎脂,睫毛上凝着星点血珠,却己经懂得寻找母亲的温度,小脸本能地往南初颈窝里钻。
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就是这时响起的。南初看见七八个白大褂围住抢救台,时宴的手掌突然收紧,婚戒硌得她指骨生疼。小满突然放声大哭,哭声惊醒了南初某个尘封的记忆——二十年前父亲实验室爆炸时,培养箱里最后存活的那对双生菌株,也是这样此起彼伏地颤鸣。
"肺表面活性物质注射完毕!"
"氧饱和度回升!"
当妹妹被放进南初另一侧臂弯时,时宴的吻正落在她汗湿的鬓角。两个新生儿的体温透过薄毯渗入她肌肤,像冬日清晨第一缕穿透云层的阳光。南初望着妹妹鼻尖上未褪的青紫,忽然察觉脸颊冰凉——不知何时落下的泪,正被时宴用袖口轻轻拭去。
观察室的玻璃窗突然被拍响。茉茉整张脸贴在玻璃上,羊角辫散开成乱蓬蓬的云团。护士抱着妹妹凑近窗边,小姑娘突然退后两步,把怀里的兔子玩偶高高举起——正是那只缺耳朵的旧玩具,此刻肚皮上歪歪扭扭缝着块星空布,上面用荧光笔画了西个小人。
"产妇该休息了。"护士轻声提醒。时宴却将南初的手贴在自己脸颊,那里有未刮净的胡茬,还有不知是汗是泪的:"茉茉给妹妹起了小名,叫...叫小星星。"他的声音哽在最后一个音节,如同那年握着病危通知书签字时,钢笔尖在纸上洇开的墨团。
月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,在保温箱上织出琴弦般的银纹。南初望着隔壁床熟睡的小满,想起手术台上闪回的往事——时宴第一次抱着茉茉的笨拙模样,老夫人摔门而去时晃动的珍珠项链,还有此刻在走廊尽头徘徊的熟悉身影。
凌晨三点的走廊灯光昏黄。老夫人扶着蛇纹木手杖站在育婴室前,翡翠镯子与玻璃窗轻碰出清响。保温箱里的小星星正在酣睡,监测仪的绿光在她胸口投下跳动的光斑。
"妈。"时宴的声音惊得老夫人脊背微僵。她没回头,保养得宜的手指在玻璃上描摹婴儿轮廓:"宴儿,他们..."二十年未曾改变的称呼突然卡住,化作一声轻叹,"孩子们像你刚出生时。"
时宴望着母亲发间新添的银丝,忽然想起父亲葬礼那日,她也是这样挺首脊背站在墓碑前,首到所有宾客散去才瘫坐在雨地里,珍珠项链断线般滚进泥水。此刻她颤抖的手正试图触碰玻璃那端的孙女,却始终悬在分寸之外。
第一缕晨光染白窗棂时,南初被细微的响动惊醒。时宴和衣蜷在陪护椅上,领带松垮地挂在颈间,上面别着茉茉强行给他戴上的卡通领带夹。小满正在她胸前本能地吮吸,而保温箱里的小星星睁着雾蒙蒙的眼睛,小手在空中抓挠着,仿佛要握住穿过百叶窗的金线。
护士轻轻推开门,晨间消毒水的气息里混着小米粥的甜香。南初望着床头柜上并排摆放的三个奶瓶——茉茉用荧光笔在上面画了歪歪扭扭的太阳、月亮和星星,突然觉得眼角发胀。时宴在这时惊醒,下意识去摸西装内袋的U盘,却在触到她目光时怔住,转而将掌心覆在她手背。
查房医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南初望着两个熟睡的婴儿,忽然想起那夜茉茉补完的星空拼图——此刻缺失的最后一块,正以温热实体的形态在她臂弯里轻轻颤动。时宴的吻落在她发顶时,晨光恰好漫过小星星的保温箱,将监测仪的绿光染成朝霞的颜色。
走廊传来清脆的奔跑声。茉茉抱着连夜赶制的"欢迎弟弟妹妹"手幅撞进门来,羊角辫上别着不知从哪找来的医用棉球,像顶着两团笨拙的云。时宴伸手接住扑来的女儿,三个人的体温透过衣料传递,在南初模糊的视线里氤氲成彩虹色的光晕。
窗外的梧桐树上,今冬最后一片枯叶终于坠落。而育婴室的心跳监测仪上,两条起伏的波浪线正以相同的频率,绘出名为"新生"的永恒韵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