蒙恬愕然看向赢羽。
“这马鞍和马镫是公子造的？”
“公子不是儒生么，竟然还会匠艺？！”
赢羽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。
“本将确实是儒生。”
“但儒生擅匠艺，合情又合理啊！”.
蒙恬差点吐出一口老血。
“这合理么？”
“这一点都不合理！”.
你说儒生擅长军略，合情合理。
好，本将勉强信了。
毕竟儒家确实出过一些不错的将领。
但你说儒生擅匠艺，也合情合理？
你能给墨家留条活路么！
赢羽却是面露无奈。
“我儒家怎会不善匠艺？”
“子曰：工欲善其事，必先利其器。”
蒙恬好像抓住了挽救三观的救命稻草一般，赶忙开口。
“孔子说：工匠想要使他的工作做好，一定要先让工具锋利！”
“是工匠要让工具锋利，不是儒生！”
“你看，就连孔子都觉得使用工具做匠艺活儿的是工匠！”
赢羽却是愈发无奈。
“果然，世人对我儒家的误会，太深了！”
“‘工’‘功’通用，所以这句话绝非将军理解的那般。”
“孔子是在说：想要做好斩将杀敌、军功封爵这件事，一定要先打造好足够锋利的兵器。”
赢羽诚恳的看着蒙恬。
“由此可见，自孔子开始，我儒家就十分重视匠艺，尤其重视军械锻造。”
“所以儒家擅长锻军械，合情又合理！”
蒙恬嘴角微微抽搐。
“本将倒是觉得，公子的解释反而是错的！”
合着这句话是为军功封爵制而说的？
孔子他老人家如此看重军功封爵制，可真是谢谢了啊！
但你确定孔子在世时军功封爵制已经出现了？
本将怎么不信呢！
赢羽一脸认真的看着蒙恬。
“末将乃是儒家君子，更是羽书院的院长。”
“论及对儒家经典的理解，天下间能超出末将的也并无几人。”
“末将的解释怎么会是错的呢？”
蒙恬哑然。
甚至开始反思。
难道，赢羽的解释才是正确的。
真正的儒家，就是又能打仗又能指挥还能锻造军械？
用力晃了晃脑袋，把这个疯狂的想法甩出脑海，蒙恬果断选择转移话题。
“或许，便如公子所言那般吧。”
“但这马鞍和马镫便是公子意欲北伐匈奴的底气？”
“本将直言，不够！”
“这马鞍和马镫只能让我军追上匈奴胡贼。”
“但补给等问题依旧无法解决。”
“公子的设想，依旧无法实现！”
赢羽毫不犹豫的解释。
“补给可以就食于敌。”
“如今正是初夏，正是匈奴各部落物资较为丰沛的时候。”
“只要我军覆灭沿途部落，便能得到足够的辎重。”
蒙恬摇了摇头。
“匈奴穷苦，又无粮库。”
“即便消灭一个匈奴的大型部落，缴获的牛羊粮食也只够二十万人吃十余日而已。”
“若是选择就食于敌，我军必须保证每半个月就至少覆灭一个匈奴的大型部落。”
“届时，即便只出兵二十万，也会让全军陷入不断寻找辎重，无暇攻打预定目标的境地！”
“且一旦附近部落拔营逃窜，我军便会陷入缺粮的恐慌！”
赢羽笑了笑。
“匈奴部落的辎重确实无法支撑二十万人北伐。”
“所以末将只欲带本部兵马北上。”
“消灭一个匈奴大型部落，缴获的辎重就足够我们吃一个多月了。”
“只要消灭三至四个部落，便足以支撑我军回返大秦！”
蒙恬不敢置信的直接在马上站了起来，失声惊呼。
“公子，你说什么？”
“你要带着本部兵马北上？”
“不可能！”
“本将不会同意！”
蒙恬的心脏都在颤抖。
比之强攻九原城，赢羽率孤军北上的操作更加骇人听闻。
毕竟，强攻九原城还是能凭亲兵的悍不畏死而活下来的。
但孤军北上？
迷路、断粮等各种危险，随时可能会让赢羽和那五万余兵马尽数埋骨草原！
到时候，赢羽想逃都没的逃！
赢羽收敛笑容，认真的看着蒙恬。
“末将此番并非是随军出征。”
“末将如今乃是偏师主将，并不归属将军管辖。”
“将军同意与否，并不重要。”
蒙恬一愣。
确实，没了直属领导的名义，蒙恬根本拦不住赢羽。
蒙恬心中甚至有些暗恨。
陛下为什么要让赢羽独领一军偏师啊！
但蒙恬却毫不退让的怒声咆哮。
“即便本将拦不住公子，本将也会八百里加急传讯陛下。”
·
“陛下绝对会下令拦住公子，不允许公子去做如此行险之事！”
赢羽随意一笑。
“待到父皇的命令抵达九原城时，末将早就深入草原了。”
“彼时，箭在弦上，如何不发？”
“且将在外，军令有所不受。”
“想必父皇也是可以理解的。”
蒙恬彻底没了办法。
无奈的叹了一声，蒙恬苦笑摇头。
“既然如此，公子又为何要对本将诉说此事？”
“羽公子，本将真的不知道何时与您有了仇怨。”
“值得您如此对待本将！”
蒙恬现在真的是欲哭无泪。
你真要北伐你就去。
....
为什么要和本将说啊！
本将若不知此事，那事后也不会有太大的罪责。
但本将知道了此事却还没拦下你，那本将的罪责可就大了去了！
赢羽拱手一礼。
“自是希望将军能助末将一臂之力。”
“末将希望将军能给予匈奴足够的压力，迫使匈奴将注意力南移。”
“如此一来，末将所部才能更为顺畅的北上草原。”
“除此之外，末将还需要三万匹战马、百名善骑者，以及大量军械！”
蒙恬双眼直视赢羽。
见赢羽目光极其坚定，根本毫无动摇的可能后，蒙恬只能妥协。
蒙恬无奈长叹。
“本将能不允么？”
“本将今日便会在军中收拢战马，三日之内会将战马尽数交付公子。”
“善骑者、辎重也会在三日之内一同交付。”
赢羽面色大喜，赶忙拱手。
“末将，拜谢将军！”
蒙恬苦笑摇头。
“公子活着回来，便是对本将最大的感谢。”
赢羽策马上前，露出灿烂的笑容。
“将军大可放心，末将还没活够呢。”
“即便无法达成既定目标，末将也绝对会活着回返大秦！”
顿了顿，赢羽的笑容更灿烂了些许。
“既然这些大事将军都帮忙了。”
“那代为引荐一下乌氏倮这等小事，想必将军也不会推拒吧？”
蒙恬微微皱眉。
“乌氏倮，公子找他做甚？”
次日上午。
九原城，乌氏府。
正堂内，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大大咧咧的盘膝坐在主位上。
他的衣服采用最顶级的巴蜀丝绸裁成，却裁成了匈奴短袍的模样.
他如匈奴人一般剪短了头发，但脑袋上却戴着大秦的爵冠。
秦匈杂糅、不伦不类。
再搭配上他胖墩墩的身形和粗俗的动作，显得滑稽可笑。
而此刻，他正不敢置信的盯着赢羽。
“羽公子，您没开玩笑吧？”
“您要率孤军深入草原，还想让本君随你同行？”
赢羽点了点头。
“诚然如此。”
“匈奴主力兵马被九原侯吸引，后方定然空虚。”
“此乃一战灭匈奴的绝佳良机！”
“战机就在眼前，怎能轻易放过？”
乌氏倮连连摆手。
“别别别，别与本君说这些。”
“羽公子若是活够了，自去寻死便是。”
“本君自会在公子忌日给公子送去几坛美酒。”
“但本君是不可能与公子同行的。”
乌氏倮放松的靠在虎皮垫子上，抬眼看着富丽堂皇的正堂。
“论财富，本君不说富甲天下，至少也是富甲一方。”
“论享受，本君娇妻美妾成群，吃喝玩乐都有。”
“论地位，本君乃是大秦封君！”
猛的坐起身子，乌氏倮定定的看着赢羽。
“结果本君放着荣华富贵不享，放着娇妻美妾不陪。”
“反倒是要把脑袋挂在脖子上，随公子去草原出生入死？”
“公子以为，本君傻么？”
十来岁时，乌氏倮单枪匹马进入草原。
三十年间，乌氏倮的足迹走遍了整片草原。
三十年后，他更是带着数十万匹战马回返大秦。
彼时正值秦灭六国之战如火如荼。
乌氏倮毫不犹豫的将半数以上的战马无偿献给了嬴政！
巴清固然名传千古。
但巴清至死也只是个商贾。
然而与她同时期的乌氏倮，却是嬴政在朝时期，大秦唯一一名坐拥封君之位的商贾！
诚如乌氏倮所言，他的富贵已经到了极致，别无所求！
赢羽却是笑了笑。
“既然如此，乌氏君又为何来了九原城这苦寒之地？”
“九原城刚被我大秦收服不到半年。”
“没人斗鸡，没人走犬，甚至连集市都还没建好。”
“乌氏君难道是喜欢喝九原城的西北风？”
乌氏倮随意的双手一摊。
“故地重游嘛！”
“本君富贵的起始点便是九原城。”
“如今九原城被大秦收服，那本君自然想来看看。”
赢羽嘴角微翘。
“故地重游是假，打探情报，意欲帮助九原侯才是真吧？”
乌氏倮没有反驳，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。
但他的不否认，便已是默认。
赢羽见状继续开口。
“但即便乌氏君提供了极其重要的情报又如何？”
“立下再大的功劳，乌氏君也依旧还是封君，陛下不过是能赏你些钱财而已。”
“但身为大秦首富，乌氏君会缺钱么？”
“乌氏君缺的是尊重！”
乌氏倮面容扭曲，不屑冷哼。
“尊重？”
“本君已经是封君，何人会不尊重本君！”
赢羽淡声道：“所有人！”
“我大秦以军功立国，任何一名将领都是靠着人命堆上去的。”
“哪怕是如李斯、冯去疾等文臣，谁手底下没有几万条人命？”
“唯乌氏君是靠献马得的高位。”
“这般君侯，遍观天下，也仅有乌氏君一人而已！”
“谁会服你？”
“谁都不服！”
“尊重，才是乌氏君最缺少，也最渴望的！”
赢羽话音颇有些意犹未尽之感。
乌氏倮本就是异族出身，又是商贾身份，还是靠着献马得的君位。
最触碰秦人底线的事儿，被乌氏倮全碰了一遍！
他看似烈火烹油，实则危若累卵！
而这一切，乌氏倮同样看的分明。
脸上随意无礼的表情缓缓消散，乌氏倮沉凝的看向赢羽。
“公子能给本君带来本君所要的？”
赢羽露出张狂的笑容。
“随本公子北灭匈奴，阵斩头曼单于。”
“这份功劳，可够乌氏君在大秦立足？”
乌氏倮定定的看着赢羽。
“本君不信！”
赢羽目露冷冽。
“子曰：言必信，行必果”
“孔子曾说：我说的话你必须信服，不然我行动起来必定让你尝到后果！”
乌氏倮愕然瞪大双眼。
“公子在威胁本君？”
赢羽略略颔首。
“本公子或许斩不了头曼单于的脑袋。”
“但本公子却能斩了乌氏君的脑袋。”
“乌氏君，信否？”
见赢羽的右手已经摸上剑柄，乌氏倮艰难的咽了口唾沫。
果然传言不虚。
这位大秦二公子，就是个疯子！
“信信信，本君信了！”
赶忙安抚住赢羽，乌氏倮连声发问。
“不知公子请本君随军，到底图本君什么？”
赢羽眼中的冷冽散去，露出灿烂的笑容。
“久闻乌氏君单骑策马闯草原。”
“东胡、月氏、匈奴、羌地各部，皆曾有过您的足迹。”
“本公子希望乌氏君能为本公子当个向导和翻译。”
“若遇孱弱之敌，本公子会给乌氏君出手的机会，赚些军功。”
乌氏倮手指敲着膝盖.......
沉吟许久过后，终于缓缓点头。
“本君，愿往！”
赢羽大喜过望，赶忙起身拱手。
“拜谢乌氏君！”
乌氏倮苦笑拱手还礼。
“公子多礼了。”
本君敢不去么。
有可能死在草原上和一定会死在你手上，本君还是会选的！
又和乌氏倮仔细聊了一番前往草原的具体事项，赢羽便心情大好的策马回返军营。
但这份好心情刚进军营便被破坏的一干二净。
“听说了么，咱家将军要带着咱们北上草原了，这不是让咱们去送死么！”
“唉，听说了，但咱们又能如何？咱们就是个兵，得听命令啊！”
“出征草原本将不怕，但为何还要带上那群儒生？”
“是啊，本身出征草原就很艰难了，结果还要带上一群拖后腿的！”
“前番与图雅尔交战时，不少儒生见着血都昏倒了，真到了打仗的时候，咱还得照顾着他们。”
“啧啧，毕竟是将军的弟子，娇贵着呢！”
军营内，五万士卒不满的嘀嘀咕咕着。
不少人还不满的看向钱苗等儒家弟子。
人多势众之下，士卒们的不满也几乎没怎么掩饰。
钱苗终于忍耐不住，怒目看向那些嘀嘀咕咕的士卒。
“你们说谁是拖后腿的？”
百将金满仓撇了钱苗一眼。
“说你们呢啊。”
“难道你们非但孱弱，还耳背不成？”
士卒们不由得爆发出一阵嗤嘲大笑。
钱苗等儒生愈发愤怒，尽皆站起身来，右手已经按住了剑柄。
“钱某今日便要告诉告诉尔等，何为儒家君子！”
“来啊，有种就来！”
“都干什么呢！”
突然间，一声爆喝压下了冲突。
众人循声望去，便见赢羽正冷着脸策马而来。
“尚未与敌交战，却要先开始内斗？”
“再有下次，定斩不饶！”
“都速去准备行囊。”
“明日辰时，拔营出征！”
听到这话，全军一片哗然。
他们最担心的事，还是发生了。
他们真的要孤军北上！
但将令已下，他们又能如何？
金满仓等人只能无奈拱手。
“遵命！”
五万士卒带着绝望离去，钱苗却是愤愤的找上了赢羽。
“夫子，他们欺人太甚，竟然说我等皆是拖后腿的！”
赢羽淡声道：“不只是他们。”
“天下人对我儒家的误解都太深了。”
“而这一战，便是我儒家的正名之战！”
“能否扭转儒家在世人眼中的印象，皆在此一战，皆在你我手中！”
钱苗等儒生瞬间热血沸腾，轰然拱手。
“弟子等，必不辱命！”.
黄河鏖战愈发惨烈。
在其木格察觉到形势不对，暂缓攻势后，蒙恬毫不顾忌战损比的悍然发起反击。
湍急的黄河卷走一具又一具尸首。
蒙恬立于河畔，眺望着北方，低声喃喃。
“阴山大营的三十五万兵马，绝不会打扰到公子。”.
“还请公子，平安归来！”
与此同时。
匈奴草原，巴彦塔拉部落。
“阿布（父亲），今日的肉怎的一点血丝都没有！”
“不好吃！”
“一点都不好吃！”
都尉大帐中，一名七八岁的男童不满的将手中羊腿扔在地上。
都尉乌日乐不由得皱起眉头，捡起了一块羊排。
从靴帮内侧抽出匕首，将羊排切开，乌日乐目露怒意。
“巴累（愚蠢的）奴呼伊（狗）！”
秦人女子水娘被被吓的一个激灵，赶忙跪地大喊。
“喏！”
乌日乐拎着马鞭走向水娘。
“你不是说你会做饭么？”
“这就是你煮的肉！”
一马鞭猛的向着水娘甩了下去。
“莫要让本将用秦狗吃肉的方法去吃肉。”
“秦狗是狗，本将是狼！”
“狼吃肉怎能无血！”
“啪！”
“啊！不要，别打了，是小主人说要吃全熟肉的！”
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鞭子，水娘痛楚欲绝，悲声解释。
乌日乐闻言怒气更盛。
“你说本将的儿子想当狗？”
“你个秦狗，该死！”
“啪！”
“痛啊！水娘下次绝对不敢了，不敢了！”
乌日乐眼中充斥着熊熊怒火，马鞭一次又一次用力甩落。
十六岁的少女蜷缩在地上，痛哭流涕。
但与身上的痛苦相比，更让她害怕的，是她的未来！
她知道，她的前任厨娘就是因为一点小错被乌日乐剁碎喂了狗。
水娘不知道，接下来的自已会不会也被如此残暴的虐杀！
就在此时，一阵苍凉的号角声陡然响起。
乌日乐手中的马鞭停滞，抬头不可思议的看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。
“战号？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