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老了，一路上不停地跟我分享家乡的巨变。
“哪哪哪新修了一条路……
哪哪哪新置了一排灯……
哪哪哪的公园又扩建了规模……
哪哪哪的小区又里外翻了修……”
开车路过老城区，两侧全是一个个即将要拆的铺面楼宇。
这里的商业区曾经是本地发展的重要推动力。据说政府出于对环境问题的重视，为了更好地保存古迹，几经走访调研，充分考虑并制定计划后，决定将很多商业性质过重的公司外迁。
记得在我小时候，每逢农历佳节，五湖西海的民间艺人自发地聚集于此，搭台展示自家精湛的技艺绝活。慕名前来赶会的男女老少摩肩接踵，呼朋引伴，甚是热闹。
讲话本的师徒，天作幕，地为台，鼓弦吱呀齐鸣，只是开场热身的一小段口技便引来一片连连叫好。
古代流传于勾栏瓦肆里的靡靡之音，在非遗乐器亲传弟子的拨弦演绎中，更像是历史的隐隐哭诉，一遍遍把生于忧患、死于安乐弹进流淌着中华民族血脉的记忆之中。
义诊的郎中，细心把脉，望闻问切，三下五除二就能一针见血的把症状一五一十的托盘而出、不差毫分。路过的行人有病的没病的都想凑上一凑，感受中国古典医术的博大精深。
卖货郎也个个化身能工巧匠，刚出炉的点心、正在烹煮的新茶、焦脆的炒货……可谓是香味扑鼻、花样百出。
……
那时候街市的人潮总是流动的。
但随着时间的推移，在自媒体流行的当下，各地区都铆足了劲儿希望依靠旅游业的探店打卡新机遇，拉动本地的经济发展，提升文化影响力。
于是，网红奶茶店、烧烤街一夜之间拔地而起，各种古风妆造的同质化拍照打卡门脸随处可见。商家们靠着浮于表面的“乐潮流”营销赚来快钱，却将素质底蕴的门槛变相压低了。
头两年，别提我们本地人有多开心了，大都市的派头我们小城兼具，更多的网友通过社交平台分享的生活点滴、旅游经历和美食探索，知道了我们这片江南乡土。
可时间一长，它们对环境和古迹的影响也逐渐显现出来。包装垃圾不可降解只能通过转运输送至很远的外区处理，油烟漫天的附着速度对古树健康生长的干扰、黑瓦白墙古典遗迹的毁坏肉眼可见。
恍然间，住在这里的居民突然理解了环境保护的重要性，良心商家也悄悄改行做起了更绿色低碳的生意，然而，小部分人的努力终究是钝刀割肉，难以永治。
无法把真正的历史文化外化于行、内化于心，没有成熟配套完整的可持续化治理举措与地区载客能力相辅相成，营销建立起来的爆款海市蜃楼终会化为短暂的南柯一梦。
我舅舅陈胜，九十年代退伍归来，便扎根老城做起了服装商贸生意，凭借着敏锐的市场洞察力和果断的决策，靠售卖时兴的玩意儿发了家，还解决了个人情感问题，与他的漂亮的女朋友浓情蜜意羡煞旁人。这次整改，他作为优秀企业家代表，被选入第一批外迁企业主名单。
刚开始听到外迁的风声，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，连夜找我妈商量对策。
往家里的沙发上一坐，就赖着不走了。
“姐，你好歹也是区委成员，你说怎么就首先拿你亲弟弟开刀？”
“我这些年吃的苦，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？为了给咱妈找大夫，我借了不少战友的钱。好不容易生意有点起色了，说给我迁走就迁走了？”
“再说了，我这一不违法二不违纪，本本分分的不搞噱头做生意，跟环境污染也不沾边……”
看着沉默的陈洁女士，我舅舅把话头转向了坐在一旁的老徐……
“你说是吧，姐夫？”
其实我舅舅的担心也不无道理，企业会外迁有可能会失去多年积累下来的市场份额，竞争力如果出现大幅下降，财富、地位和声誉或许不是最重要的，男人更害怕面对失败的现实。
我爸特给力，精神安慰那是张口就来。
“咱胜儿创业确实不易，我是特别能理解他的苦衷。”
舅舅听见这话，当即就给老徐递了个感激的眼神。
我爸见形势有转机，拿出舅舅当年送来的结婚贺礼——精美茶具，烫壶、温杯、取适量我们江浙独有的云岫茶冰水慢煮，放置片刻，倒出来的茶水杯底点绿，汤色清亮。一边端给他。
“胜儿还记得这套茶具吗？”
“当然记得，有些年头了，没想到你还保存的那么好。”
“人人都知道嘉兴普洱茶卖的最好，可是这云岫茶也是咱老祖宗精挑细选，流传下来的好宝贝。名声却没有普洱大，是为什么？”
“还不是炒作？商业策略和经营模式一套下来，只要人人说好，那它就是好的。”
老徐看着舅舅，笑了。
『安慰的话即便说出口，这政策也得执行。与其给他留有幻想的余地，不如让他自己想明白的好。』
舅舅愣了下，也笑了。
『他意识到，仅仅依靠过去的成功经验己经无法应对新的挑战。但是只要采取积极的措施，寻找新的商机和发展方向，这个关键时刻，或许又是新一轮扩大商业版图的机遇。』
不久后，我看到舅舅发的朋友圈，
【乘风破浪 重新启航】
配图是政府领导和他的握手合照。
后来我私聊我舅舅，怎么那么快就成先进分子了。
舅舅也挺爽朗，发的语音声都透着喜气洋洋：
“政府为了支持企业，不仅开展了联帮促行动定期回访，还给他们提供了更好的发展空间，是双赢。”
不仅如此，舅舅还在响应下，主动加入了企业家志愿者的队伍，走进小微企业开展政策科普、宣传和经验交流，呼吁大家的理解和支持。
听老徐讲的家长里短，重看那些被拆除的铺面楼宇，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感慨。这些建筑见证了城市的变迁，但我相信西塘的明天会更加璀璨。
这次回来，我的心态似乎变了许多。
很多人，很多事琢磨透了好像都是一个道理，你孤芳自赏时，天地便小了。
破碎有时候也不一定是坏事，重建会让其变得比以前更加坚韧。
